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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若一盞茶時分的季節遞嬗,轉眼八年就如逝水東流。

這八年說長不長,但多少梟雄豪傑褪色成為史實中的一頁。平手政秀爺切腹死諫、美濃的蝮機關算盡卻死在自己兒子的手上、信長大人奪下了清洲城卻也殺害了自己的弟弟。尾張一地表面上平靜,私底下卻是暗潮洶湧,除了內亂之外,來自今川的遠征消息也讓城裡耳語不斷。

這是亂世,這是戰國,尾張的主不是池中之物,他要的不是僅僅一國大名之位而是天下。長年奉侍在側的隨從侍衛們很了解這是他們的宿命,也因著這向來主張大破大立的主子出人意表的行事作風,不少野武士以及策士也紛紛投效旗下。

清洲城裡的人都知道,上總介信長最寵愛的兩個臣子就是前田又左衛門利家以及愛智十阿彌,隨著時光流轉,兩人不合的謠言也甚囂塵上。

想也知道,一個是出身名門,素以耿直穩重的武者風範跟隨上總介大人南爭北討,立下不少汗馬功勞的敦厚武士;另一個則是才華洋溢,有著不遜色於濃姬夫人的美貌,和高過於美貌之上的利舌毒牙,每每張口就能把臣子們氣得拂袖而去的輕浮浪子,這兩個人怎麼可能交好?

 

「所以我跟你的交情真是不好啊野狗……」宛如女孩的朱唇輕吐笑語,在這爛漫春光中格外刺耳。隨意束起的長髮隨風飛揚,色彩花樣過於艷麗的狩衣寬袖翻飛,這人光站著就是一幅畫。

如果,不開口的話更好。

「交情真不好的話這些年我有的是機會好好教訓你,還有,別再叫我狗了。」成年式後名為又左衛門利家的青年濃眉一皺,感覺手上的箭真想往身側不遠的愛智十阿彌那方射過去。

這是上總介殿下安排的弓道課程,即使又左衛門一點也不想跟十阿彌多所接觸,但是殿下安排的課程無論如何是不能不來的。

 

八年過去了,歲月帶給兩人的改變如斯巨大。

又左衛門肖似他的父親,長成了一副威風凜凜的武士模樣,英姿煥發,應對有禮,但本質裡那個善良正直的性格一點也沒有改變,還是常常讓上總介殿下和十阿彌耍得團團轉,上總介每每打趣著說你要是有十阿彌一半的機敏伶俐就好了。

十阿彌卻是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艷麗,他本就長得清秀,但隨著年紀越大,容貌就像盛開的花一樣讓人忍不住移開目光。一次還穿著振袖化起女妝假扮武士家的小姐抓採花賊,要不是他在一旁看著十阿彌化妝的過程,幾乎認不出來裝扮後的麗人就是老愛用脣槍舌劍逼得他發火的同僚。

那採花賊後來被十阿彌一刀斬下首級,又左衛門心想那人至死應該也不知道殺了他的不是武家小姐,而是個道道地地的男子漢。

陰柔與陽剛一點也不矛盾的並存在十阿彌的身上,這位清洲城第一美男子也是第一辯士。

 

 

「濃姬夫人幫你找了個好老婆啊野狗,什麼時候帶小母狗來給我瞧瞧?」一箭中的,微翹的嘴唇毫不客氣的挖苦著又左衛門。
「你說誰是小母狗?不准污辱我未過門的妻子!」
「本來是好好的官家小姐,配給你這隻野狗不就是小母狗了嗎?」
「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丟下了重藤弓,又左衛門一把揪住十阿彌的衣領,左手揮出的拳頭不偏不倚的從手腕被十阿彌抓住。

「這麼軟趴趴的拳頭想要教訓我…看來你沒了武士刀連打架都不會了。」

即使是惡意的笑容也美得像沾著露水的花朵,十阿彌眼波一轉,揮起持弓的手就往又左衛門的側腹打了過去,實木作成的弓重擊著又左衛門,一個吃痛他彎下腰,接著又挨了十阿彌一記拳頭摔倒在地。

「你還是跟八年前一樣不會打架啊野狗。」轉了轉才重擊對方臉頰的手腕,十阿彌媚笑著:「你習了這麼多年武,居然還在我面前險門大開,我手上有把隨便的刀就能取你狗命了喔。」

「你……」

「剛才我說錯話了,包涵啊又左衛門大人。」將重藤弓輕輕放下,十阿彌對著他欠了欠身:「你大婚之日我會敬上黃金作為賀禮的,就當做今天失言的欠禮吧。」

「不用在那邊惺惺做態了!」氣極敗壞之下,又左衛門也不管手邊抓著的是什麼就往十阿彌面門扔了過去,沒想到十阿彌閃也不閃,就讓那隻鑲著白羽的箭劃過臉頰,勾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又左衛門愣了愣,看著赤紅的血沿著十阿彌白皙的臉頰流了下來,沾染了金色狩衣的領口。

「你……你幹嘛不閃開?」

「我為什麼要閃開?」粲然一笑,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一樣。

「你有病。」

「是啊,我有一種一天不欺負狗就不開心的病喔,你慢慢跟木靶玩吧,我去找樂子了。」

即使是這樣,還是沒辦法真心的討厭這個人。

因為這個人跟自己一樣忠心的服侍著上總介殿下,因為這個人除了過份的惡作劇之外其實不壞。

又,或許,這些年來,最了解自己的不是上總介殿下,不是兄長也不是父親,而是這個充滿惡意與戲劇性反應的男人。

看著那寬袍大袖款擺而去的修長身影,又左衛門心想自己是不是又被十阿彌給作弄了。

 

 

 

和十阿彌真正交惡的其實是才來不久的木下藤吉郎。

不只一次,只要看到上總介殿下跟藤吉郎附耳交談,十阿彌那雙狐狸一樣的眼睛就會瞇了起來,接著完全不管場合禮節之類的轉身離去。

藤吉郎很好相處,見識廣闊,能言善道,除了實在像隻野猴子一樣吵吵嚷嚷又不懂禮節,又左衛門對藤吉郎印象不差,但是感覺得出來這兩人一點也不喜歡對方。

 

野狗,你離那隻猴子遠點。

那隻猴子不是什麼善類。

未來,不,或許那天,大家都不在了,而你要仰賴那隻野猴子的鼻習過活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十阿彌一次酒後不知怎地,不像平時那樣瘋瘋癲癲,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正經的看著他的眼睛說著不知是認真的還是醉話。

 

你這張像女人一樣塗了胭脂的嘴說出來的話能信嗎?又左衛門學著他平時惡戲的模樣取笑著有些醉態的十阿彌。

才說完,十阿彌一把拉過他來,朱唇就這樣吻上他的。


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的親吻,又左衛門只知道自己腦筋一片空白。

這張嘴可是什麼都沒有塗抹喔,十阿彌推開他大笑著,顛顛倒倒的走了回去,留下不知道方才發生的究竟是什麼事情的又左衛門。

 

 


不管藤吉郎跟十阿彌的交惡究竟從何而來,或者是十阿彌那個突如其來的親吻究竟是喝太多還是老樣子的作弄,總之自從藤吉郎進了清洲城之後,十阿彌的不友善態度已經明顯到上總介殿下幾次找他去問話。

而自從自己跟阿松的婚事訂下之後,十阿彌原本乖張的性格就更惡劣了些。甚至阿松還收到十阿彌寄來的情書,裡面輕挑的言詞只差沒誘騙阿松私奔,當他拿著情書去逼問十阿彌的時候,十阿彌居然一副輕描淡寫的說因為你這隻野狗配不上阿松,所以當然由我來照顧她。兩人為了這件事情打了一架,後來還鬧到濃姬夫人出來調停。

 


愛智十阿彌是個很難理解,也無法理解的男人。

 

 

那天,第一陣北風吹起的時候,上總介殿下召見他和十阿彌。

「又左!聽說你對十阿彌老是叫你為野狗而感到十分生氣是嗎?」

又左衛門愣了愣,旋即板起嚴肅的臉,點了點頭說道:「犬千代是我的乳名,我現在稱為前田又左衛門利家。」
「哈哈哈!而十阿彌還是像以前一樣,老是野狗野狗的叫你,對吧!」說完不只上總介,連十阿彌也跟著笑了出聲。
又左衛門又羞又氣的瞪著依舊穿著像個女孩,甚至還留著瀏海隨意紮著長髮的十阿彌,他身為一個武者,被這樣一個少女模樣的人野狗來野狗去的叫著,當然不高興,不,不只是不高興,簡直是一種羞辱。

「好!又左啊,我就成全你吧,今晚十點在本城外面,我答應讓你討伐十阿彌,這是讓你扳回身為武士的面子,你要斬了十阿彌懂嗎!」

又左衛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來回巡視著上總介殿下和十阿彌,那兩人一臉了然於心的微笑,被下令一定要被又左斬死的十阿彌甚至還伏著臉竊笑,那笑聲擺明了就是在告訴又左衛門:你要是敢殺我的話,你就殺給我看看吧!

又左衛門心中的怒氣高漲,但更令他百思不解的卻是上總介殿下的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上總介殿下對十阿彌的另眼看待,說得更明確些,十阿彌的狂傲有一部分就是上總介殿下放任出來的;可是今天當著十阿彌面前,竟然要自己斬了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怎麼樣,你敢不敢?」上總介一臉微妙笑意的追問著:「你可以斬了十阿彌,但是你斬了他之後,就給我消失,怎麼樣,這可是你討回武士顏面的好機會。」

「消…失…?」

「就是我死了你要消失,我沒死也要死你也要消失。」被下令晚上必須成為屍體的十阿彌燦笑如花,說著讓他更困惑的語言。

上總介殿下要我消失?還要我殺了十阿彌?


看著一頭霧水的又左衛門,一直竊笑的十阿彌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殿下,這隻狗的問話方式好怪異,他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吧……」
「愛智十阿彌!」
「好了,你們兩個不要再爭論了!」

上總介信長將眼神調向十阿彌:「十阿彌,你能讀我的心思嗎?」
十阿彌以袖掩嘴:「是的,我非常清楚殿下的心思。」

不愧是他所看重的人啊,又左若能有十阿彌一半的靈巧,會是個更了不得的人才。上總介信長在心中一嘆,接著嚴肅的開口說道:「你若真是明白了,那麼毋須告訴我你的去向,十阿彌,這就是要驅逐你的意思。」
十阿彌伏身一拜:「是的!十阿彌明白。」
「那麼,十阿彌,今晚你將被又左斬死,成為死屍消失在這清洲城,而你,又左,你在斬殺十阿彌之後必須消失。」

上總介信長說完之後,便離開房間走了出去。

 

「十阿彌。」
「什麼事啊野狗?」
「你說你明白殿下的心思,究竟是明白些什麼,何不說出來讓我知道?」
「你問一個晚上就要死在你劍下的屍體這種問題會不會太蠢?」
「別顧左右而言他,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不好嗎?你到底要上哪去?還有,殿下要我消失是要我上哪去呢?」
「你要去哪裡我是不知道,不過…十阿彌站了起身伸了伸筋骨,嘴角又是那看了好多年輕挑的笑容:「我是要上陰間去喔,野狗你可不能跟著來啊,哈哈。」
「十阿彌你!」他站起身拉住十阿彌的衣袖,厲聲問道:「難道連我都不能說嗎?」
十阿彌轉過身,纖長的手指撫過又左衛門輪廓深雋的臉,長長的睫毛眨了眨,低聲附耳仿如吹氣似的說著。

 

 

「只有死人才能自在的在駿河一地出入啊,你這隻笨狗。」

 

 

駿河?

難道?

又左衛門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今川將要進攻的消息。

 

 

詐死?

詐降?

 

 

這…………

 

 

 


你果然是隻又傻又笨的野狗啊,前田犬千代。

 

 


拋下一個媚笑,十阿彌轉身離去,留下拼湊著對話過程思考的又左衛門。

 

 

 

 

 

 

 

 

 


我是風,你是沙。

我們註定糾纏,卻無法一生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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